某Z君,今隐其名,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,分隔多年,消息渐缺。日前偶闻其一大病,适归故乡,迂道往访,则仅晤一人,言病者晨瑞也。劳君远道来视,然已早愈,赴某地候补矣。因大笑,出示日记二册,谓可见当日病状,不妨献诸旧友。持归阅一过,知所患盖“鸟人”一类。语颇错杂无伦次,又多寄吧之言,亦不著月日,惟墨色字体不一,知非一时所书。间亦有略具联络者,今撮录一篇,以供组长研究。记中语误,一字不易,惟人名虽皆学校人,不为世间所知,无关大体,然亦悉易去。至于书名,则本人愈后所题,不复改也。一年十一月十一日识。

今天晚上,很好的月光。
我不见他,已是两多年,今天见了,精神分外爽快。才知道以前的两年,全是发昏,然而须十分小心。不然,那十八班的狗,何以看我两眼呢?
我怕得有理。

今天全没月光,我知道不妙。早上课间小心,方见博的眼色便怪:似乎怕我,似乎想害我。还有七八个人,交头接耳的议论我,张着嘴,对我笑了一笑,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,晓得他们布置,都已妥当了。
我可不怕,仍旧走我的路。前面一伙小孩子,也在那议论我,眼色也同方见博一样,脸色也铁青。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,他也这样,忍不住大声说:“你寄吧谁啊!?”他们可就跑了。
我想,我同方见博有什么仇,同走廊上的人又有什么仇?只有两年以前,把正林先生的陈年作业,踹了一脚,正林先生很不高兴。方见博虽然不认识他,一定也听到风声,代抱不平,约定走廊上的人,同我作冤对。但是小孩子呢?那时候,他们还没有入学,何似今天也睁着怪眼睛,似乎怕我,似乎想害我。这真教我怕,教我纳罕且伤心。
我明白了,这是他们班主任教的!

晚自习总是睡不着。凡事须得研究,才会明白。
他们——也有被老师夸过的、也有拿过奖学金的、也有进年级前十的、也有语文考九十一的,他们那时候的脸色,全没有昨天这么怕,也没有这么凶。
最奇怪的是昨天走廊上的那个老师,骂他学生,嘴里说道:“真不讨喜!”他眼睛却看着我。我吃了一惊,遮掩不住,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,便都哄笑起来。Z君赶上前,硬把我拖回教室中了。
拖我回教室,教室里人都装作不认识我,他们的脸色,也全同别人一样。进了教室,便反扣上门,宛然是关了一只鸟人。这一件事,越叫我猜不出底细。
前几天,二十班的同学来告状,对Z君说,他们班里的一个大差生,给大家骂了,几个人便把他拉到考场去,让他考八门。我插了一句嘴,二十班的和Z君便都看我几眼。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,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。
想起来,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。
他们拉人考试,就未必不会拉我去。
你看那老师“不讨喜”的话,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,和前天二十班的话,明明是暗号。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,笑中全是刀。他们文具,全整齐的排着,这就是拉人的家伙。
照我自己想,虽然不是差生,自从踹了正林的作业,可就难说了。他们似乎别有心思,我全猜不出。况且他们一翻脸,便说人是差生。我还记得Z君教我做论,无论怎样好人,翻他几句,他便打上几个圈;原谅坏人几句,他便说“翻天妙手,与众不同”。我哪里猜得到他们心思究竟怎样,况且是要拉人的时候。
凡事总的研究,才会明白。古来时常考试,我也还记得,可是不甚清楚。我翻开历史一查,这历史没有年代,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“双减政策”几个字。我横竖睡不着,仔细看了半夜,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,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“考试”!
书上写着许多字,二十班的说了这许话,却都笑吟吟地睁着怪眼看我。
我也是学生,他们想要拉我去考试了!

早读,我静坐了一会儿,Z君送进作业来,两页自主学本,两页课时精练。这作业,白而且薄,全是字,同那一伙出卷子的出的一样。写了几题,干巴巴的不知是试卷还是作业,便把它连图带字地撕掉。
我说:“Z君,对F君说,我闷得慌,想到走廊上走走。”Z君不答应,走了,停一会,可就来开了门。
我也不动,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,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