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林先生

初中部也无非是这样。校园的樱花烂漫的时节，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，但花下也缺不了三两成群的“国际高中部”的狗男女，[数据删除]，实在标致极了。
初二年级的走廊里有几本书看，有时还值得去一转；倘在上课，里面的几个沙发倒也还可以坐坐的。但到课间，有几层的地板便长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，兼以满楼振聋发聩。问问精通时事的人，答道，“那是在数手指”。
到别的地方去看看，如何呢？
我就往五楼的十九班去。从楼底出发，不久便到一处屋舍，写道：初二语文组。不知怎地，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。其次却只记得英语了，这是苏联的遗民鬼鬼银鱼先生客死的地方。十九班是一个教室，并不大，冬天暖的厉害，还没有别班的学生。
大概是人以喜为贵罢。讨喜的孩子，运往四楼，便用金丝玉锦缀着，裱在英语组前，尊为“讨喜的孩子什么都好”；苏州野生的东哥，一到十九班就请进教室前，且美其名曰“进步快”。我到十九班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，不但班主任法不责众，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。我先是住在食堂旁边的一个草屋里的，初冬已经颇冷，蚊子却还多，后来用被盖了全身，用衣服包了头脸，只留两个鼻孔出气。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，蚊子也见缝插针，居然睡不安稳。饭食也不坏。但一位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校长的饭食，我住在那里不相宜，几次三番，几次三番地说。我虽然觉得客店兼办校长的饭食和我不相干，然而好意难却，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。
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，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。
语文是一个教授独任的。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壮的先生，没有须，戴着眼镜，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。一将书放在讲台上，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到：
“我就是叫做正林的……”
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。他接着便讲述语文在中考发达的历史，那些大大小小的书，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。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；还有翻刻外国译本的，他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文学，并不比中国早。
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同组的人，在校已经一年，掌故颇为熟悉的了。他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。这正林先生，据说是有了孙子太高兴了，有时竟会忘了上课；冬天是一件旧外套，寒颤颤的，有一回上语文组去，致使别的老师疑心他是扒手，叫组里的老师，大家小心些。
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，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谈起自己的孙子。
过了一星期，大约是星期日，他便让同学叫来叫我了。到得他家，见他在坐在书和许多单独的讲义中，——他其时正在研究着文学，后来有一篇致辞在本校的典礼上发表出来。
“我的讲义，你能抄下来吗？”他问。
“可以抄一点。”
“拿来我看！”
我交出所抄的讲义，他收下了，当天便还我，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。我拿下来打开看时，很吃了一惊，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。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，都用红笔添改过了，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，连翻译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。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：现代文、古文、历史。
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，有时也很任性。还记得有一回正林先生将我叫到他家去，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道题来，是宋朝的古文，指着，向我和蔼的说道：
“你看，你将这句话翻译错了一点了。——自然，这样翻译，的确比较通顺些，然而翻译不是写作，原文是那么样的，我们没法改换它。现在我给你改好了，以后你要全照着黑板上的那样写。”
但我还是不服气，口头答应着，心里却想道：
“心里却想道：“翻译还是我写的不错；至于正确的译文，我心里自然记得的。”
学年试验完毕之后，我便在南京玩了一夏天，秋初再回学校，成绩早已发表了，同学八百余人中，我在前列，不过是没有星光。这回正林先生所担任的功课，还是语文和历史。语文学习了大概一星期，他又叫我去了，很高兴地，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：
“我因为听说十九班只会学习，所以很担心，怕你不肯报名体育会，现在总算放心了，没有这回事。”
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。他听说十九班的老师是独裁的，但不知道详细，所以要问我怎么裁法，学生变成怎样的听话，还叹息道：“总要看一看才知道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？”
有一天，本级的自管会干事到我班里来了，要借班上的体育成绩看。我检出来交给他们，却只翻检了一通，并没有带走。但他们一走，别班学生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，拆开看时，第一句是：
“你改悔罢！”
这是《新约》里的句子罢，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。其时正值日俄战争，托老先生写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皇帝的信，开首便是这一句。日本报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，爱国青年也愤然，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。其次的话，大略是说上年运动会的成绩，是建明先生在记分册上做了手脚，改动了成绩，所以能有这样的奖项。末尾是匿名。
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。因为要开同级会，干事便在公告上写广告，末一句是：“请全数到会勿添足”，而且在“添”字旁边加了一个加。我当时虽然觉到加的可笑，但是毫不介意，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讽我们了，犹言我们得了教员特别的优待。
我便将这事告诉了正林先生；有几个我班的同学也很不平，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查的无礼，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，发表出来。终于这流言消灭了，干事却又竭力运动，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。结末是我们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。
十九班学习好，所以十九班人自然只会学习，运动会得奖项，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：也无怪他们疑惑。但我接着便有参观十九班窝里斗的命运了。第二年颁奖，舞台的背景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，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，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，自然都是中国战胜日本的情景，但偏有章文轩夹在里边给，俄国人做侦探，被日本军捕获，要枪毙了，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；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。
“万岁！”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。
这种欢呼，是每看一片都有的。但在我，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。此后回到十九班来，我看见那些闲看批斗英雄的人们，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，——呜呼，无法可想！但在那时那地，我的意见却变化了。
到第二学年的终结，我便去寻正林先生，告诉他我将不学文学，并且不来这语文组。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，似乎想说话，但竟没有说。
“我想去学尻♁股学，先生教给我的知识，也还有用的。”其实我并没有决意要学尻♁股学，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，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。
“为文学而焦的股♁文，怕于尻♁股学也没有什么大帮助。”他叹息说。
将走的前几分，他叫我到语文组去，交给我一张他和孙子的照相，后面写着两个字道：“惜别”，他叫我到语文组去交给我一张他和孙子的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：“惜别”，还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。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；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，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。
我离开语文组后，就多日没有照过相，又因为状况也无聊，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，连信也怕敢写了。经过的时日一多，话更无从说起，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，却又难以下笔，这样的一直到现在，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。从他那一面看起来，是一去之后，杳无音信了。
但不知怎的，我总还时时记起他，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，他是最使我感激，最给我鼓励的一个。有时我常常想，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，不倦的教诲，小而言之，是为十九班，就是希望十九班的成绩提高；大而言之，是为学术，就是希望新的语文传到19班去。他的性格，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，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知道。
他所改正的讲义，我曾订成三厚本，收藏着的，将作为永久的纪念。不幸七日前迁组的时候，中途被劫了一口书箱，失去半箱书，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。责成那帮人去找寻，寂无回信。只有他的照相，至今还挂在十九班的伟人墙上，讲台对面，每当夜间疲倦，正想偷懒时，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壮的面貌，似乎正要捧腹大笑起来，使我忽又良心发现，而且增加勇气了；于是斟上一杯水，再继续写些为“正人君子”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。
十月十八日